当一座高原小城拥有外卖骑手

导读10月,四川省甘孜州色达县的第一场雪已经悠悠落下,盖过山谷、屋舍、道路和经幡。早上十点,气温刚刚攀升至0℃,24岁的甲热就裹上了三四层...

10月,四川省甘孜州色达县的第一场雪已经悠悠落下,盖过山谷、屋舍、道路和经幡。早上十点,气温刚刚攀升至0℃,24岁的甲热就裹上了三四层棉服,再给电动车绑上防滑链后,开始骑行在凛冬的寒风中。

她是色达县仅有的7名外卖骑手之一,在这个面积只有1.8平方公里,不如很多城市一座公园、一所大学校园大的县城里,她和同事一起,成为小城运转体系里的重要一环。

大部分时候,骑手们负责填饱小城居民的胃,但有时,他们也会给附近山上的牧民送纯净水和日用品,给出现高原反应的游客送氧气瓶。2021年2月,色达县城曾因疫情封控管理,他们每天从早上7点到第二天凌晨1点,载满物资穿行在大街小巷上,就像给养小城的“红细胞”。

色达县外卖骑手正在给牧民送桶装纯净水。受访者供图

很多人听说色达,大多是因为色达五明佛学院。近些年,那片铺满山谷的红房子常常带着“神圣”“纯净”的标签,出现在社交网络上。事实上,在佛学院成为热门景点之前,20公里外的色达县城和其他高原小城并没什么区别,清静、缓慢,但也贫穷。

2018年,色达县开始发展旅游业。同年,在一场就业扶贫招聘会上,甲热看到了美团外卖的招聘海报,成为了一名外卖骑手。四年时间里,她跑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,亲历了2020年色达脱贫成功,看着县里的酒店从一家增加到上百家,奶茶店和汉堡店也一一入驻。

一起改变的,还有县城居民的生活方式。虽然只有7个骑手,但他们足以把一种现代的互联网生活,带到这个海拔3900多米的小城。

一个新鲜的职业

作为新就业形态的代表,外卖业态的发展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,依托县域消费升级以及数字经济的发展,外卖服务如今已经在不少县城成为消费新常态。在色达这座小城里,准入门槛低、工作灵活度高、收入有保障、时间较自由的骑手工作,给了很多当地农牧民一个新的选择,也成为贫困劳动力在县城获得收入的有效路径。

色达县城很小,只有4条南北路、6条东西街,外卖通常10分钟内就能送达,最远的订单距离也仅3公里。只需三四单,甲热就能把县城逛上一遍,路上总能遇到父母亲戚、儿时玩伴,或者初中同学。最多的时候,她一趟订单遇到了四五个熟人。

甲热每天上班的路,就得绕县城半圈。

她家住城西。上午9点,吃过早餐后,她先把两个女儿送到更西边1公里外的幼儿园,之后往东骑,到县医院附近一幢居民楼停下。这是色达县唯一的外卖站点,包括了一名站长与6名外卖骑手。开完早会、喊完口号之后,站长学勒多德开始给骑手配单。拿到订单后,骑上电动车,6名骑手各自驶向不同的方向。

骑手在美团外卖色达站点前集合。拍摄 雷宇

这是美团外卖甘孜州城市骑手人数最少的站点,做得最久的是甲热,她也是唯一的女骑手。骑手的平均年龄只有24.5岁,年龄最大的是31岁的仁真翁修,最小的是20岁的松德。

色达县城的常住人口只有约7000人,做了四年骑手,甲热已经熟知家乡人的口味。县城里生活的绝大部分是藏民,但大家更喜欢汉餐,最受欢迎的餐馆是“重庆小面”。平日里,点外卖的顾客有70%是上班族,他们散布在金马大道旁的政府大楼、教育局、司法局、县医院和县中学等单位里。旅游旺季时,每天送往酒店的订单会增多两三百单。

县城只有金马大道上有5个红绿灯,全年都不会堵车。甲热送单也很少超时,更不用闯红灯或者逆行。有时送餐遇到熟人,她还会简单拉几句家常。色达县城没有超过6层的建筑,虽然没有电梯,但甲热并不觉得累。

唯一需要面对的困难是严寒。色达县长冬无夏,7月至9月平均温度也只有10℃左右。甲热记得,色达最低温度可以到零下30℃。路上骑久了,睫毛会结冰,有异物感,时常会不自觉流眼泪。电瓶在极寒之下也撑不了多久,每年冬天,她和同事都会配备两台电动车。

这份工作吸引甲热的是收入。她每月拿到6000元到8000元左右——2021年色达县人均可支配收入为20644元,平均每月1720元。

这座县城可供选择的工作机会并不多,20岁出头的男人大多在修房子、干体力活,在餐馆做服务员的女生则往往会收获邻里乡亲的认可——“会替父母着想。”

甲热也曾做过服务员,但只干了一个月,就被父亲拉回去卖酥油了。她并不擅长这份工作,县城菜市场里,卖酥油的多得是,招揽顾客靠的是吆喝,她不会喊,自家的摊子上往往一个客人都没有。“我爸不在的时候,我家的生意就是菜场里头最差的。”

直到2018年,县里有一场扶贫招聘会,父亲让她去报名,想让她去“考一个单位”。

骑手甲热在色达金马草原附近配送餐品 。拍摄 雷宇

在招聘会现场,保安、厂工、服务员……县城里几乎能搜罗到的工种,甲热一个都不满意。她想找一个“离家近”的工作——一年前,她刚生下第二个女儿,身边离不得人。那天,她第一次看到“外卖骑手”这种职业,关于它的了解为零。因为“工资高、离家近”,她报名了业务员和美团骑手两个岗位。

两天后,甲热接到了学勒多德的电话,敲定了骑手的工作。她不敢告诉父亲,只是说自己是做“业务员”。三天后,她在送外卖的途中迎面碰上父亲。看到女儿穿着黄色的骑手服,父亲脸色铁青,在长期闭塞的小城里,他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新职业。

一开始,甲热对外卖骑手这份职业也半信半疑,但可能的高工资有足够大的吸引力,她想让两个女儿过得更好。那天回家后,从没有忤逆过父亲意思的甲热,对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:“你让我先试一试吧。”

生活的最优解

这是甲热第一次坚持自己的主意。

早先,甲热父母都是牧民,养着一百多头牦牛。早上放牛,晚上才会回来。夏秋两季,父母会带着被褥行李上山牧牛,一走就是四个月。挤牛奶、清理牛粪、放牛,这些全是甲热负责。

那时,色达还没有幼儿园,村里人也不愿意让小孩上学,“孩子得干活,挤不出上学的时间。”直到8岁时,上过大学的叔叔才用“带侄女去城里转一转”的借口,把甲热送到了色达县城的小学。

报了名,上了两三天学,她爸爸从村里来了学校,又把她带回了家。作为交换,爸爸把甲热的妹妹送去上了学。“他说我还得放牛。”

即使她“难过极了”,想上学、识字,想像叔叔那样,却不敢忤逆父亲,只能默默地继续放牛、挤牛奶、扫牛粪。后来,在叔叔的强烈坚持下,她才有机会返回校园。在大事上,父亲的意见一直是绝对权威,父亲让她辞了服务员的工作,她照做,让她参加招聘会,她就参加。

在当骑手这件事上,没有父亲的支持,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。后来,从一个月、两个月,再到一年、两年……她已经做了四年,成了6名骑手中最久的一位。

这份职业也带来了肯定。在一个相对欠发达的地区,收入高低往往是衡量一个人能力的重要标准,也意味着一个人能在家庭中承担多大的责任。县里的人也对甲热的身影日渐熟悉,有老人在甲热家人面前夸她“有出息”。

甲热把每个月的工资都存了起来,准备让女儿一路读到大学,给自己只买了件几十块钱的衣服,几罐擦脸油。现在,文凭在色达县越来越重要,“像企业单位的临时工,以前只要识字就行,现在的招聘要求都是大专学历。”

美团外卖骑手甲热。拍摄 雷宇

26岁的谢绕存真也是2019年加入骑手行列的,对他来说,这份职业已经是生活的最优解。他需要负担读大学的妹妹每年近一万元的学费与每月1000元左右的生活费,以及母亲每月两三千元的医药和检查费用。

谢绕存真在藏语里的意思是智慧之王。取这个名字时,父母对他寄予了厚望。原本,他在成都上高中,学的是民族绘画。他喜欢画画,想着大学也学美术,以后做美术老师。然而,高二时,他母亲查出了肺结核与糖尿病,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压力。

瞒着父母,他没有走进高考的考场,转而走向了成都的餐馆和酒店,想要赚钱。因为母亲需要照顾,他从成都回到色达,五年里打了六七份工。2019年,妹妹去成都上高中,学费加生活费一年要两三万元,他的工资支撑不了。就在这时候,他看到了美团外卖骑手的招聘。

从成都回到色达后,谢绕存真有了一个习惯:跑到周围的山上,俯瞰整个色达县城。看着这座一眼望得到尽头的小城,不甘总会在他心底里冒出来,“太小了。”他想起第一天去成都上学的震撼——第一次看到川流不息的马路,还有摩天大楼,“感觉自己很渺小。”

成了外卖骑手之后,他才逐渐抚平这股不甘。这座县城就在他眼前发展起来,送外卖的日子里,他发现餐厅已经遍布色达的大街小巷,旅馆也多了起来。

没做骑手之前,谢绕存真从未仔细打量过这座城市,他只知道自己所在的社区多大,邻里有多少人。如今,他总是第一时间知道,自己的家乡又建造了哪一幢楼房,又增添了哪一家餐馆或酒店。

甲热对城市也越来越熟悉,她丈夫是一名辅警,要去社区挨家挨户登记,总会找甲热指路。

成为小城的主角

在外卖骑手的记忆里,色达的发展都是从城中心那片广场开始的。

谢绕存真记得,小时候,自己常常在金马广场上玩滑梯。因为没有其他娱乐设施,他一直滑到上初中。原本,金马广场都是草坪,只有几幢瓦房环绕。后来,道路和楼房都开始以它为中心一圈圈扩散。旁边的农贸市场翻新成了美食街,遍布餐馆。

夜晚的金马广场。受访者供图

22岁的骑手罗旺绒波也见证了小城的发展过程。他家住在距小城80公里的村子,每逢父亲带他进城,他就知道自己能够拥有一套新衣服,或者新鞋子。藏族人大都穿宽大厚重的藏袍,2016年,色达开始有了潮流服装店,罗旺绒波买了件黑色Polo衫,那是他第一件藏袍以外的衣服。

罗旺绒波与松德是表兄弟。在做骑手之前,他们一直在村里给人修房子。色达并没有太多专业的建筑公司,建房子修房子,都靠人情,找齐四五十人,就开始打地基,和水泥。这也是之前大部分色达青年的谋生方式,一个月能赚五千左右。

松德做了两三年修房工。在他的观察里,最近几年,各家翻新房子时,不再用传统的木头作为结构,而是选择用水泥砌墙,木头作为装饰,更加坚固保暖。从前为防风,各家窗子都非常小,现在一扇扇落地窗成为了当地居民翻修屋子时的执念。

色达县冬天漫长,之前色曲河结冰后,水电站难以运站,村里时不时会停电。松德记得,以前每一家都会备一块太阳能板。现在,电网发达了,他家的太阳能板早已不知留在哪个角落。

2018年,色达开始发展旅游业,在金马广场投资1.58亿元修建的金马天际酒店,成为当地新地标。那几年,县城不断发展扩张,很多牧民也下了山,开始进城定居。

色达县城不会“堵车”,但会“堵牛”——早晨或傍晚,送外卖的路上,时常会遇到成群的牦牛走过县城,骑手们会停下车,等牦牛慢悠悠走过。看到牛时,甲热心里总有种“很亲切的感觉”。

8月25日,色达外卖骑手在送餐途中遇到“堵牛”。拍摄 雷宇

站长学勒多德发现,在县城,外卖一开始只受学生与年轻人的欢迎,但现在,老人也开始点起了外卖。

有一次,学勒多德分配订单时,刷到了自己母亲的订单,是一家藏族餐馆的外卖。具体的外卖他已经不记得了,只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划过一丝“我妈挺时髦”的念头。

今年,县城附近山上的牧民也开始点外卖了。夏秋两季,在山上的牧民只能喝湖水,一旦下雨,湖水就变得浑浊,往年,他们都是打一桶水,静置一天再喝,现在,他们开始订购矿泉水。外卖骑手提着桶装水到山上。没有具体门牌号,帐篷的颜色就是“详细地址”。

在这座小城里,夏秋两季的订单会比冬季多一倍。单子送不过来时,骑手们也不会过分担心——他们总能在路上碰到熟人,主动帮他们分担订单。

“站点请了煮饭的阿姨,免费给骑手提供中餐和晚餐,提供免费住宿、免费洗衣机等,从2018年美团外卖站点开站以来,一直都在免费为骑手提供。” 甲热说,如果骑手需要买电动车,站点可以帮他们先把钱支付了,后续等骑手跑单了再慢慢还。

在色达县,7名骑手不仅送外卖,还兼职急救员、指路人。遇到缺氧的游客,他们总是会停下车子,将游客送到酒店或是医院。仁真翁修记得,有一次,他看到一名游客已经快晕倒了,就把他扛上车,送到了酒店的房间门口。之后,他又买了4瓶氧气送到游客手中。

甲热觉得,外卖骑手这份职业让她重新了认识自己身处的这座小城,也为人们提供了更多生活方式的选择。很多时候,她都意识到,自己正在适用一种新的角色,成为一个真正的“市民”——这座小城的主角。

记者 徐巧丽 编辑 杨海 校对 吴兴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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